浙江省江山市凤林这个千年古镇,八十多年前抗战史上那段可歌可泣历史鲜有人知。随着周氏族人周建才三年多来为续修族谱千村万户的走访调查中,不但如愿完成族谱续修,而且从散落于乱坟岗上的几块墓碑上和江山、南京、黄岩三个档案馆的民国案卷中,揭开了一段封尘已久的史实——抗战期间,军政部第三战区所设的第六十六后方医院曾长达5年时间设于凤林,为成千上万名抗战将士救死扶伤。从而也揭开了大悲山村的那片山岗为何叫“悲”的真实面目。
| 70多年前,凤林镇姜氏祠堂是第六十六后方医院重症伤病员医治地之一(姜利根 摄)
医院·医生医院长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1938年10月,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11月,军政部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奉第三战区最高长官顾祝同令移设江山,派员四处寻觅合适的医院地址。江山素有“东南锁钥、入闽咽喉”之称,杭江铁路的开通,加上公路、水路的便利,遂成抗战大后方,几十家中央、省级机关单位陆续迁移江山,还有军师训练团及过境待命部队驻扎在此,一时间市面繁华热闹至斯。因城区驻有第七临时医院、第一零七七兵站医院、第十一后方医院等战时后方医院,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将院址选在凤林镇。
院址设在凤林镇基于以下考量:一是运输便利。凤林镇位于江山市境西南部,地处浙、赣两省交界,距江山城区约25公里,距杭江铁路贺村站约20公里,江广公路穿境而过,凤林码头是浙赣两省的货运中心。二是房舍宽松。凤林是江山南部第一大地方,境内大户人家较多,房舍易于寻找,周边有较多的祠堂、庙宇等公共建筑可以利用。三是粮食较丰。凤林属平原地区,良田千顷,系江山产米之区,粮食素称丰富,后勤供应能力较强。
| 江山市档案馆现藏的有关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的文字记载
1938年12月,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由永康迁移到江山凤林,医院总部设在位于镇中心的天主堂,院长为李尹希上校。据凤林镇凤祥村90岁的老人叶培海介绍,天主堂大门前悬挂着“军政部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的牌子,是医院领导办公的地方,李院长人长得胖胖的,个子较高,门口有卫兵站岗。据《军政部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编制表》记载,该院共有职员221人,按军衔分有上校1员,中校1员,少校4员,上尉11员,中尉8员,少尉6员,准尉5员,其余有上士、中士、下士、上等兵、一等兵、公役等合计185人;按职务分有院长李尹希上校,黄岩人;医务长喻哲章中校,黄岩人;李永业少校,黄岩人;药局主任应定衡少校,黄岩人;军需处长胡瞻尹上尉,黄岩人;军医主任3员,军医18员,司药3员,事务1员,看护长1员,副官1员,军需5员,看护103员,其余有司书、文书、传达、木匠、缝纫、理发、洗衣、炊事、公役等各类人员83人。
该院驻凤林期间,日平均住院人数1500余名。因伤兵数量众多,境内的公共建筑几乎住满了伤兵,姜氏祠堂、周氏老祠、周氏新祠、叶氏祠堂、听水庵、资福寺、下宅厅、鸣山殿等都住过伤兵。据凤林镇凤里村88岁老人叶江法、凤祥村90岁老人周冬香、凤祥村86岁老人周开喜等人介绍,“伤兵先是送到姜氏祠堂医治,再送到各个祠堂,重伤兵大多住在下宅厅。各处的祠堂、社屋住满了伤兵,全部打地铺,一个紧挨着一个睡在地上。伙夫在叶氏祠堂烧好饭,就挑到各处去送饭。
据浙江黄岩海门葭沚人原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少校主任军医,药务部委员胡承麟之子胡平亚回忆: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于1938年成立,1945年抗战胜利后撒销,与中国苦难的抗日战争同岁。医院成员中上至院长,医师、护士,下至伙夫,勤杂人员,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黄岩人。2017年4月胡平亚为寻访父亲当年工作过的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的旧址和自己与姐姐胡亚珍当年随父母亲在凤林度过的四年童龄生活的地方,但是人去物尽,当年院址之一的凤林周氏新祠堂已于此火中四壁徒空,唯一留下的是祠堂后的那棵百年香樟树仍依稀作证。树底空地上的那块草丛,当年姐弟两摘吃蛇珠时,险些中毒的窘况,还犹如发生在眼前。当年只有四岁的胡平亚,如今已84岁,凤林人谁也不认识他,也没有人曾记起他。临别时他只能恋恋不舍得在凤林凤祥村一户人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并嘱咐他记住这个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千万不忘这段历史。如以后有人要在这祠堂建抗战纪念馆他也为鼎力相助。
笔者在浙江黄岩史学会的帮助下,找到了曾在凤林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工作过的俩位尚健在的抗战老兵。喻爵满,男、1925年7月生,现年94岁,黄岩澄江仙普喻村人,15岁时在浙江江山参加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徐忠保,男、1924年10月11日生,黄岩新前七里村人,现年95岁。15岁加入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任二等看护兵。在采访座谈中,他们对凤林这段历史记得清清楚楚。抗战老兵喻爵满至今还保留着一只在凤林工作时购买的皮箱,因使用时间长,这只皮箱已劣迹斑斑。
第六十六后方医院院长李尹希,1889年生于黄岩苍头街,他当年在凤林曾经果断处理过一件事被作为美谈,在黄岩等地广为流传。据2009年6月20日《黄岩史学会会刊》刊登的李尹希院长的自述:医院当年还收治了八十多名新四军伤病员,最高指挥员是营长冯天威。不料,医院有新四军伤病员的消息外泄,国民党高层对此非常不满,给医院两个选择:一是将新四军的伤病员全部就地处决;二是将所有人员第二天全部押送上饶集中营。得知消息的当晚,在六十六后方医院院长李尹希等一批怀有爱国之心的医院同仁努力下,每人发放三块银元,并派人秘密护送到浙闽交界的廿八都方向得以逃生。为此事李尹希院长在解放后的肃反政审运动中意外的保住了性命,其原因是那批新四军将士多次联名发函证明:李院长是个大好人。后来这批新四军将士相继成为我福建部队得力的指战员。新中国成立后,冯天威营长已升职为福建某军区副司令员。
战争·伤兵何处来?
1937年8月13日,抗战时期规模最大、战斗最激烈的战役之一淞沪会战(又称八一三战役)爆发。标志着中日两国之间不宣而战,由地区战冲突升级为全面战争的真正开始。中方投入战役兵力总数在60万人以上。经过三个多月的激战。双方兵员损失惨重,上海失守。伤员往南转移救治。
1939年9月到1942年2月期间,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以长沙为中心的弟九战区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也称长沙保卫战。这三次会战,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华军队,粉碎了日本消灭中国军队“以战迫降”的战略目标,振奋了全国人民抗战胜利的信心。据资料记载统计,三次长沙会战,中国军队阵亡、受伤和失踪的将士达93944人。部份伤员又转往浙江方向各医院救治。
1941年蒋介石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1941年1月6日,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皖南部队九千余人,行至泾县茂林地区,遭国命党八万余人的伏击。新四军血战七昼夜,终因弹尽粮绝,大部被俘、失散或牺牲,小部分突围的将士一路奔波,也被凤林的第六十六后方医院收治。
1942年5月,抗战中期的大型战役之一浙赣会战开始。会战主要由金华、兰溪地区战斗,衢州地区战斗,上饶、广丰地区战斗,丽水、温州、松阳……等地区战斗。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所属的各部队历时四个月的战斗,中国军民死守抵抗取得战略胜利。伤兵将士部份又住进了凤林六十六后方医院。
据99岁的凤里村周开文老人介绍:那些年,凤林地方内每天都像墟日,大街小弄南腔北调,灰衣裳黄军服人来人往。夜间,伤员因病痛啮噬骨肉的喊叫声撕心裂肺。
第六十六后方医院设凤林将近5年,预计从1938年至1942年间共收治伤兵总数约1万余名。据江山档案馆藏档案《军政部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代发江山动员委员会犒赏往院伤病官佐名册》和《军政部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代发江山动员委员会犒赏住院伤兵名册》记载,截止1940年7月27日,已累计收治伤病官兵4299名,名册记录了人员号数、师、团、连、姓名、犒赏金额、盖章或指模等内容。
根据档案考证,该院收治的伤兵主要来源于第三战区各部队,另外还包括在浙闽赣皖苏活动的等抗战队伍,五年来累计共收治伤兵10000余人。
粮草·房屋为救急
第六十六后方医院除住院伤兵、医院职员外,还有部分官兵家属也长住在此,如此大规模的外来人员涌入凤林,后勤供应成了棘手问题。
首先是房屋物品。周边的公共建筑如祠堂、庙宇等几乎被征为病房和仓库,境内大户人家的房舍也被租用一空,如院长李尹希一家子租用西街弄周光斗宅四年余,政训员妻母租住凤林第二保保长周儒丰家,有的官兵还在此娶妻生子,大街小巷散布着官兵住所。稻草乃为伤患员兵编制草垫的必需品,每年约需稻草6000余公斤,秋收一过,凤林、茅坂二乡公所即四处征募草料备用,贺村乡公所也得准备伤兵中途宿夜需用稻草。另外,地方政府还得负责为伤病员筹备过冬的棉衣背心、棉被等。
其次是伤兵运送。伤病员乘火车沿杭江铁路到江山贺村火车站,一般在贺村附近宿一夜,再通过水路和陆路到达医院。水路是坐排筏到凤林码头下船,陆路沿江广公路乘汽车到凤林大悲山下车,然后轻病员步行到医院,重伤患者由凤林乡公所派出担架队丁运至医院。
最后是粮食供应。平时,军粮由第三战区兵站总监部负责采购,从江西省领购,沿杭江铁路运到贺村,再用竹筏经水路运到凤林码头,最后挑到鸣山殿仓库。鸣山殿坐落在凤里村西边水口,占地面积约1500平方米,与凤林码头仅一桥之隔。
遇到战事紧张、交通中断或兵站总监部屯粮不足时节,粮食供应的重任就落到了地方政府身上。1940年11月,第66后方医院函请江山县政府采购粮食,“需粮官兵人数1528人,委托采购白米592担(一担计一百市斤),交货时间12月1日。”其时,江山全县军医院人数已达3万余人,对本为缺粮县份的江山来说,供给军粮极感困难。时任县长丁琮函令凤林乡公所“该院各负伤士兵曾在前线杀敌卫国,保我家乡,凡我后方民众,自应加以优待,仍仰极力协助采购。”凤林乡公所为完成筹办军粮任务,向各户强制收购,全乡存粮数量因之锐减,各户粮食几已搜罗一空。据档案记载,凤林乡于1940年9月至11月,共代办白米964担9斗2升。
当时凤林乡乡长姜鸿贵曾多次受命前往浙赣交界处的官溪、玉山、广丰筹借粮食,为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伤病员、医护人员所急用。凤林在那五年虽看不见硝烟,听不到枪炮声的艰苦岁月里,为解决四方拥入上万名伤病员提供食宿、物资的投入可以说到了倾其解囊的地步。
第六十六后方医院也为凤林乡人民的精神所感动,多次电传军方:凤林因荣誉军人多,交通便利,人烟稠密,时有匪滥行劫,要求邻近各部队组织军警稽查分处维持凤林的社会治安。
逢年过节,姜鸿贵乡长多次购置月饼慰问第六十六后方医院荣誉军人。
墓地·墓碑诉悲壮
伤病员的墓地设在老205国道以西一百米的大悲山。当年,大悲山的两条三岗和一个山坞都是抗日阵亡将士的公墓。在多位老人的指点下,我们多次踏上这块悲壮的土地,希望能发现一些当年墓地的蛛丝马迹。但很遗憾,随着70多年时光的流逝,昔日贫瘠、凄凉的伤兵公墓已被今天的厂房密布,高楼林立所替代。
| 抗战成仁将士公墓一角
伤兵牺牲后被送到姜氏祠堂,装入棺木,鸣炮一响,再送到公墓下葬。刚开始使用的厚厚的棺木,后来,随着阵亡官兵数量的不断增加,棺木逐渐变薄。据老人们回忆,“当时不仅凤林,连峡口的木匠师傅也在日夜加班,帮后方医院赶做棺材,棺材做好了就抬到姜氏祠堂。刚开始新做的空棺材,需四个人才抬得动,后来两个人抬一口棺材,再后来一个人挑两口棺材,最后一个人可以挑得动四口棺材了。”
抗日成仁将士公墓,位于凤林大悲山村的牛栏坞山,当时征用了100工民夫修筑公墓,建有纪念碑一座,碑上刻有阵亡将士名录。为褒扬忠烈,第六十六后方医院曾在公墓四周数度种植木苗以求荫庇忠魂,因山土瘦瘠,外加风雨摧残终未成林。最初,每座坟墓前安放一块石碑,大小不等,视职位而定,有45厘米×60厘米、30厘米×50厘米、30厘米×48厘米等多种规格,从搜寻到的十几块墓碑中可以看出,阵亡将士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墓碑上刻有牺牲者姓名、部队番号、籍贯、年龄、职务等内容,如“陆军新七师四团四连上等兵乔旦华之墓、民国二八年六月五日四川云阳人”、“陆军79师通信连二等兵杨瑞歘之墓、民国二九年九月八日立闽福州人”、“淞沪杀寇负伤陷杭冒逃归来六六后院同人立”、“陆军九八师炮兵营二连上等兵王福胜将士之墓,河南西平县人民国二九年十月二日故”、“陆军第79师二三五团机二连士兵高惠峰,29岁,河南洛阳人,亡于民国29年10月13日”、“陆军67师398团二连上等兵张显文,亡于民国廿八年8月20日,四川宜宾人”、“陆军144师884团9连上等兵周国安,亡于民国28年4月6日,”陆军71师骑兵连二等兵彭崇魁、贵龙醴人,亡于民国29年6月25日,江南挺进纵1队2团5连二等兵蒋文选,亡于民国28年8月21日,浙平湖人………等人,所有墓碑落款均为:“军政部六六后院制”,后期,因石碑制作供应不及,墓前改立一块木头牌了事。
▲左右滑动查看
说起大悲山公墓,当地80岁以上的老人都是印象深刻。据回忆,整座牛尾山密密麻麻都是公墓,约有三五百穴。50年代,村集体在公墓山种满了茶籽树,七八十年代把茶籽树推掉盖厂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大悲山80岁老人周新云回忆说,“我家就在公墓边上,知道得很清楚。公墓起码有几百穴,军官和士兵的墓不同,军官的墓是竖葬的,垒起来一个椭圆形的小山墩,士兵的墓是横排葬的,两穴墓相距约一米五,墓前竖有小石碑,俗称锄头碑。”
1942年5月,浙赣战役爆发,第六十六后方医院奉令紧急撤离。6月10日,日军攻占江山县城,天主堂、周氏新祠、周氏老祠、资福寺等均被日军烧毁,惟有姜氏祠堂未被烧毁。据1946年重修《须江凤里姜氏宗谱》记载,1942年日军窜扰凤林,二次欲烧毁姜氏宗祠,均被姜氏瑞华之妻赶至拦阻,因纵火日军中有一伪兵曾受其恩德,幸而未焚。姜氏祠堂位于古镇中北部即姜祠弄10号,占地2186平方米,为三进二天井浙派时代建筑,设计恢宏大气,主体建筑保存尚好,2001年被列入省级文保单位。
70多年过去了,战争的阴霾已烟消云散,大悲山公墓芳草萋萋,物是人非,除几位耋耋老人还记得外,大多数当地人对这段抗战往事都不甚清楚。为了抢救濒临遗忘的江山这段抗战历史,为了慰藉长眠于此的抗战英烈,江山汝南周文化研究会将和当地有识之士一起合作,继续征集第六十六后方医院的相关实物资料,意欲在凤林修建一个抗战纪念馆,完整地记录和还原历史,保护好这段真实的抗战记忆。
凡注有"浙江在线"或电头为"浙江在线"的稿件,均为浙江在线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浙江在线",并保留"浙江在线"的电头。